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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故乡  发布日期: 2006年3月27日
故乡的茶
深圳丁力

    我的故乡在安徽,在安徽皖南山区一个叫下冲的小镇。
    下冲确实就是一个山冲。山冲相当于一个小小的峡谷。这里是大山的边缘,如果不看后面的大山,单看下冲,更像丘陵,因为大山在她的边缘突然分出两个隆起的土丘脉,两脉之间就是山冲。山上一条小溪正好顺冲而下,在冲的中央形成一个水潭,水潭呈橄榄形,两头窄,中间宽,潭的四周是一仗多高茂盛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野草得溪流的滋润,又将水潭庇护于自己的阴影之下。家乡的老人说,村后的大山是父亲,山冲中间的小溪以及由小溪汇集的水潭是母亲,有了父亲和母亲,这里就人烟不绝代代兴旺。去年,我陪凤凰卫视纵横中国节目组回到故乡,节目组当中一个知名说学者说:山民懂得美,并且懂得含蓄的美。按照这个学者的解释,山冲两边的土丘脉和两个丘脉之间的小溪,加上小溪在山冲中间形成的水潭,以及水潭四周茂密的无名野草,正好组成了一幅人间最美丽的立体图案,这个图案的名字叫母性。而她背后那座连绵的大山,如果恰好从水潭这里看上去,简直就如一个挺拔的阳具。神了!
    得益于父亲的庇护和母亲的滋润,故乡的老百姓生活倒也安逸。早年,这里的乡亲是不种粮食的,我的祖辈靠山脚的毛竹和丘脉上的茶叶而富庶。祖辈发现,凡是能生长毛竹的地方就一定能够生长出上好的茶叶。小时候听父亲说,毛竹是大山的儿子,茶叶是小溪的闺女。
    家乡的茶叶是野生的,野茶树高大,采摘困难,并且牙头少,产量低。大约正是因为如此,乡亲们对茶叶的采摘和加工都十分考究。每年的谷雨一过,家家户户都要封锅,炉灶不能用来做饭了,而要腾出来炒茶。
    女人采茶男人炒。
    谷雨前后的晚上,男人是不能到水潭边去的。女人在采茶的头一天晚上,聚集到水潭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用流动的溪水把自己洗净。如果哪个女人那天身上不干净,则须自觉地回避,回避的方式是往小溪的下游走五里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尼姑俺,女人就一直要呆在尼姑俺打杂吃斋,直到身上干净了才能回来。要是哪个不干净的女人混在干净的女人里面,或者哪个后生冒冒失失地在不该去的时候跑到水潭边,老天爷是要发怒的。老天爷一发怒,那一年的茶叶就会又苦又涩,卖不出价钱。
    采茶是有讲究的,必须就着晨雾才能采得好茶。野茶树高枝长,女人须爬上树干,左手握住树干,保持身体平衡,右手挽一根枝条,把长满嫩叶的枝头弯曲送到自己的嘴边,然后咬下嫩叶,吐到胸前的娄子里。等大太阳出来的时候,露水退了,胸前的小娄子也正好装满,抖落出来放到锅里面,炒好之后正好二量。
    早年故乡的茶叶不论斤两,而论“锅”,一锅就是二量。
    炒茶更有规矩。男人先在锅堂里烧一把火,这把火一定要烧透,烧到茶叶抖落进去的时候能听到磁啦一声。
    炒一锅茶只能用一把火,绝对不能在往炉膛里面添第二把火,否则老天爷还是要发怒,老天爷这一次发怒是让炒出的茶叶有焦煳味,同样变不出银两。
    一把火烧到最旺的时候青叶子下锅,一家之主光着膀子,头埋向锅底,双手不停地翻动,身上的汗水成了炒茶的作料。眼看着青叶子在自己的手里由脆发软,由青变黄,男人边炒边揉,叶子也由舒展缩成一团。直到火已经熄了很长时间,锅底也已经凉透,手中的茶叶又由软变脆了,一锅上好的野茶才出锅。
    成品野茶看上去是藏青色,表面有一层白色的雾状物,老辈说那是男人的精血和女人元气的结晶。这样的茶叶乡亲是绝对舍不得自己喝的。如果家里有长辈,则在清明的早晨,用小溪的水在瓦罐子里面煨滚,冲上一壶,端上。老人喝了之后顿觉耳聪目清,揭开茶壶盖,能看见茶壶口子上面飘逸着两条青龙,一雌一雄,相互盘绕着直上屋顶,来年一定风调雨顺。
    按照老辈传下的规矩,故乡的野茶每家一年只炒十八锅,多炒一锅就要犯天条,因此下冲的茶叶就非常名贵。据说长江边上的贵池最早就是依靠下冲的野茶而形成的。下冲的茶叶担到贵池,一锅茶叶二量白银,茶商从贵池把茶叶贩到上海或汉口,一锅茶叶二量金。
    从下冲到贵池要走九九八十一里山路。每年清明之后,女人担着茶叶在前,男人背着毛竹跟在后,一起赶往贵池。每节毛竹筒里面都灌满了清晨小溪的水。到了贵池,每卖一锅茶叶,都要陪送一筒溪水。下冲的茶叶只有用小溪的滚水冲泡才能显现独特的品味。如果喝茶的是贵人,打开茶壶盖,马上就能看见两条青龙盘绕腾云驾雾,喝茶人必交好运。据说当年闹太平天国的时候,翼王石达开路过贵池,不信这个邪,说拿什么水冲茶还不是一样,只要是开水就行,于是用江水冲了下冲的野茶,冲好之后,打开茶壶盖,照样见到两条青龙,于是狂笑畅饮,得意非凡,但是下冲的胡三爷不这么看,三爷回来说,他分明看见的是两条青蛇,而不是青龙。果不然,石达开沿江上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记事的时候,这段历史已经被当作封建迷信在批判了。上面指示要以粮为纲,下令要在下冲的上面修一个拦水坝,然后在山冲里面种水稻。野茶树也被砍掉,改种产量高的家茶。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家茶沿着丘坡一行挨着一行,已经全部长成小半人高了,如我后来在城里见到的冬青树一模一样。去年我回去时,乡亲们又张罗着要炸掉水坝,砍掉家茶,努力恢复下冲的原始模样。仿佛故乡的山民都成了哲学家,又在实践否定之否定。
    如今我早已成了都市人,甚至已经习惯都市的小资生活,每当自己驾车来到咖啡馆,总是对服务生说:一杯茶,茶叶用我自己的。说着,便掏出自己带来的一小包茶叶。然后,还不忘记加一句:钱照付,这是我故乡的茶。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加这一句,是怕服务生误解我小气?是炫耀故乡的茶?有什么可炫耀的?这茶已不是当年的野茶,水更不是故乡的溪水。但我还是要炫耀。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