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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文汇报(上海)   发布日期: 2006年8月18日
奥斯汀小木屋


    真的很小,一栋袖珍住宅。门廊刚好能放下一张小桌两把椅子。进门是很小的玄关。右手是卧室,一张双人床和床上的一对大方枕,溢满参观者的视觉,其他事物似乎都谦卑地贴紧墙壁。左手是书房,从当中的圆桌可以想见,那也兼餐厅的功能。左右房间都有两道小门,分别通向也以小门沟通的厨房、卫生间和勉强算得是起居室的小小空间。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壁纸色彩雅致,点缀各处的挂像、图画、小摆设恰到好处。宅外树木蓊翳,花坛规整,玫瑰盛开。温馨,宁静,散发出知足长乐的小资情调。

    这座古旧的小木屋仿佛一部短篇小说,讲述着一个并不复杂,然而饶有趣味的故事,它自成体系,回旋圆通,开篇简捷,结束得干脆利落。

    这是美国著名小说家欧·亨利的故居。居如其文,文如其居。欧·亨利是短篇小说大王。他在这栋故居中的经历,是他生命中的一部短篇。

    “啊,欧·亨利呀,”Y笑着跟我说:“算不上伟大的作家吧!”Y君是那种眼光很高的人士,他有一个思维定势,就是作家都应该是最高尚最完美的人,伟大的作家必得有伟大的作品,而伟大的作品必得是长篇小说,而且还应该是长篇三部曲或更多部的大系列的史诗,这些作品必得“无愧于所生活的时代”,成为“民族灵魂的教科书”。Y君的观点当然很高明,但是,拿来衡量欧·亨利,就出了偏差。

    欧·亨利住在我上面所说的那栋小木屋的时候,实在还只是一个平凡甚至猥琐的小市民。那栋小木屋在德克萨斯州首府奥斯汀市区的边缘。他住在那里面时还没有想出欧·亨利这个笔名,他那时候叫威廉·西德尼·波特,实际上从法律上说他一直是这么一个名字。他那时曾在一家银行当出纳员。他爱好文学,他在平庸的生活流程里,突然冒起了一朵令周围人们惊诧的浪花——他收购了一本《滚石》周刊,在上面发表自己的幽默小说。静水生波,必遭猜忌。恰在那前后,银行发现短缺了一笔现金,于是他被控贪污。他就躲到中美洲的洪都拉斯去了。现在奥斯汀小木屋书房的墙上,还挂着他和妻子女儿紧紧依偎的合影,他在流亡期间挂念她们,应该是梦中多次回到小木屋里,鼻息里全是熟悉的亲人气味。得到妻子病危的消息后,他忍不住返回奥斯汀,照顾妻子直到第二年她病故。也许是出于人道的考虑,在他妻子丧事完毕后,司法部门才将他逮捕。他究竟是否真的贪污了那笔现金?关于他的几种传记资料说法不一。他也没有坚持申辩。在监狱里,因为他曾当过药剂师,算有一技之长,被分派到监狱医院工作,待遇相对比较宽松,他就在那时开始以欧·亨利的笔名往外投寄短篇小说,没想到竟被著名的杂志刊发,立即引起读者和评论家注意。后来他被提前释放,那以后他定居纽约,开始了职业写作。按说他是应该吃第二道官司的,因为欧·亨利并非他杜撰的一个名字,而是他在监狱里常常使用的一部法国药典的作者的署名,他分明是侵犯了那位法国人的著作权,但是无人追究,也就逍遥法外。到今天世上有几个人知道编著药典的法国人欧·亨利?却有无数人知道美国有这样一个短篇小说大王。

    欧·亨利的人生不完美。他的人格也不完美。他的创作也不完美。他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白菜与皇帝》,内容不错,写美国财团对某虚拟的中美洲国家的百般控制残酷掠夺,但从艺术上衡量,则乏善可陈。他确实难称伟大。但世界、人类应该摆脱“惟伟大是从”的思维格局。伟大固然是一种不可忽略的存在,但是否一定要对之敬仰追随,则尚需冷静地分析,明智地抉择。而不那么伟大,不完美,但却是坚实有益的事物,尽管有时候夹泥带水,远观近看都平实无奇,倒很可能经过我们的理性梳理、情感涤荡,被时间证明是可以久远亲近的好东西。

    我和Y君茶话时,常争论批评的标准问题。我主张“多元规矩”,就是首先要承认文学创作可以是多元取向。然后,针对不同的元,取用不同的规矩来衡量其方圆。比如有的作家他自觉进入“宏大叙事”的一元,写长篇小说、三部曲或更大的系列,试图构成“时代史诗”或“民族心史”,那么,你就对他拿出一套相应的规矩,来评判他究竟取得了怎样的成绩。并不是凡长篇必优于短篇。短篇小说从体裁上自是一元。一部短篇小说或许确实难敌一部长篇小说,但若是专写短篇小说而积累到一定程度,其栽种的文学树林所构成的审美绿荫,就未必不敌长篇小说的树冠,甚至还会比三部曲什么的更具久远的审美价值。当然,衡量专写短篇小说或以短篇小说见长的作家的创作,就要另拿出一套规矩来量其方圆。

    近年来我国文坛长篇小说超常繁荣。小小说也颇兴盛。中篇小说且不论,因为我们常说的中篇小说,那样的篇幅,在国外一般也就都归于长篇小说范畴,我国的台湾、香港地区也往往就算长篇小说。典型的短篇小说,也就是三千字到万把字,特别是五千字上下的短篇小说,尽管各类文学杂志上也总在刊载,不过无论就读者中的影响,还是评论界的重视来看,就还都输文采、逊风骚。

    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其构思之精巧,常被世人称道,尤其是那往往令人拍案叫绝的结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戛然而止,余音绕梁,似完未了,掩卷味浓。这种结尾之妙,当然值得借鉴,但是我以为其开篇的技巧,也同样值得学习。我们现在的短篇小说,开篇往往不是过分平实,就是故弄玄虚,让人或者觉得寡味,或者感到麻烦,因此吸不住读者眼球,牵不住读者思绪。欧·亨利却能开篇头几句就把读者吸引住。比如《牧场上的博皮普夫人》的开头:“埃伦姑妈,”奥克塔维亚把她的黑色小山羊皮手套轻轻地扔向窗台上那只端庄的波斯猫,快活地说:“我成了叫化子啦。”——劈头便是动作,两个人物包括一只猫同时出场,并且立刻有了悬念:奥克塔维亚为什么成了叫化子?《嘹亮的号角》的开头:“这篇故事的一半儿可以在警察局的档案里找到,另一半儿则存在一家报馆的营业室里。”一读这两句,读者的好奇心便被提升起来。《就医记》开头一句则是:“于是,我去找大夫了。”给读者的感觉,仿佛在“于是”前,有些话被删除了,那是作者为尊重读者而采取了“少废话,快扣题”的明快叙事。除了“豹头”和“凤尾”,短篇小说中段的叙事技巧,欧·亨利也是非常讲究的,那“龙身”或云中隐现,或翻转自如,该粗放的地方一带而过,该细致的地方针脚密缝,写对话简洁生动,夹议论幽默生风。重读他一些小说后再回想在奥斯汀参观其故居的情景,越发觉得那小木屋构成了一种“小中见大”的象征。

    欧·亨利成名后一直定居纽约。我在纽约打听有没有他的故居,不得要领。他48岁病逝于纽约。他入狱获释后似乎再没有回过奥斯汀,其实他诞生地也不是德州奥斯汀而是北卡罗莱纳州的格林斯波罗镇。奥斯汀小木屋是他生命中一段暗淡期的小巢。他留存下来的短篇小说主要是写中下层美国人在生活中的挣扎,他探讨的是人性,他寄希望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体谅、相濡以沫和利他感恩,就气象而言,确实还很难称是“无愧于一个时代的伟大记录”或“美国民族的灵歌心史”,但当我伫立在奥斯汀小木屋他那张陈旧的写字台前,想到他那时心怀文学梦而八字没一撇,却后来终于趟出了一条适合于他自己的文学之路,就觉得他人生应无愧。而我们也没有道理用“伟大”“完美”之类的规矩来衡量这样一个谦卑而温和的人间观察者、杰出的故事讲述者,去贬低他和他的短篇小说的独特价值。

    天降人才,不拘一格。人写小说,不拘一体。Y君那天忽然对我说:对了,大狗可以叫,小狗也可以叫,这是俄罗斯的安东·契诃夫说的吧?我没接Y君的话茬儿。但是,我感觉到,我们正在形成共识:“大狗”和“小狗”都是这世界所需要的,问题是无论怎样的狗,要叫,就应该叫得响亮动听。

    2006年5月23日温榆斋